虾仁水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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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情

0000

“云只开一个晴日,虹只驾一个黄昏,莲只开一个夏季。

为你,当夏日死时,所有的莲都殉情”

-余光中《诀》

0001

她醒了。

于一片腥臭腐烂中苏醒。

太阳在天上高高悬着,但好像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装饰,一轮圆圆的,挂在天上的东西。没能给这里添上一丝光亮,一点热意。

黑,冷,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似乎空气都是粘重的,凝成实体钻进鼻孔里,耳朵里,把人的感官封闭。又把人包裹住,往深处扯。地上破碎的肉体,出露的白骨,交织,堆积,死亡的味道在发酵着。

这是乱葬岗,死亡在此具象化。

0002

她是一具尸体。

她叫王贝拉。

0003

被一阵唢呐声唤醒。如泣如诉,滴着血的乐声。并不是很纯熟的演奏,颤抖着的气息,从那铜管中被扩散,又喷涌而出。

好难听。

被赶尸人唤醒的傀儡一般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但很奇怪的,王贝拉有。

还未等她思考出发生了什么。

一句温热的躯体拥住了她,毫不在意粘在身上的污血和乱葬岗里厚厚积在地上的腐坏碎肉。浓浓的瘴气,腥臭,沾在那人的衣服上。

像是一对合扣的玉佩,嵌在一起的,那人的脸擦过她的发际。双手环住她的腰,扣紧,再扣紧。

太近了,近得能听见她的一呼一吸,胸腔的骨头被空气撑起,又合紧。听见一滴滴泪水,划过脸颊,往下,沾湿了王贝拉身上残破的布料。

本能地,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不该被这种地方所污浊。

但。

她是谁?

0004

“你是我的主人吗?”

她问那个抱住她的白衣女人,声音沙哑,有点变调,她沉睡了太久,太久没有说话了。

那个女人松开了她,轻轻握上她的手。

柔软的,温暖的,和她不同。

“我是你的恋人。”

那人捉住了王贝拉想要抽离的手。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很想你。”

0005

那个白金色头发的女人说她叫王乃琳。

“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乃琳听到也没有失落,只是轻轻地抬手,揽住了她的身体。

“我带你去洗澡,这里太脏了。”

她们走得很慢,王贝拉沉睡了太久太久,关节像是锁住了,迈着僵硬的,小小的步伐,像是初学步的孩子。迈开出去的腿都不会弯了,只是直直地伸出。

她忘记怎么走路了。

乃琳也只是慢慢地,轻轻地引着她,一言不发。

但揽在腰上的手让她的无助逐渐融化,瓦解,在乱葬岗外的强烈日光下蒸发掉,又被风吹走。

像是她曾经被这样扶过很多次。

0006

水汽蒸腾,白雾罩住房间,湿热,热气顺着关节的缝隙钻进身体里,倒是解了几分涩意。

乃琳早早地洗完,拿着一条棉巾帮贝拉擦去身体上的污物。棉布擦过身体沙沙地响,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水滴滴在水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滴答滴答。水波荡开,打在桶壁。声音被墙壁挡住,又打回来, 在房间里盘旋。

她的动作很轻,很轻,拂过她的伤口,手指穿梭,梳开纠结在一起的头发。

像对待易碎的东西,只要手一重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似的。

但其实王贝拉感受不到痛。

痛是只有生者才拥有的奢侈感受。

生命力顺着水从御者传入傀儡的身体里,和它的主人一样,轻柔的抚平了她身上的伤口,撬开了她身上的梗阻,充盈着她。

冲洗完身体,乃琳帮贝拉穿好了衣服。

铜镜里映出的那人,和活人近乎是一模一样。

发丝沾着水,沾湿了衣领,不再像刚从乱葬岗出来时那样干枯。那道大剌剌横穿了整张脸的伤痕也愈合了,眼尾的一颗小痣露出来。她咧开嘴,学着镜子里乃琳的样子挤出一个笑。

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的额头上有一个圆洞,像是生生地被钉子穿透了似的,很深,露出些血肉的。她抬起手轻轻摁了一下,却什么都感受不到。那道伤口就在那里,打破整张脸的和谐。

像是在提醒,这人已经死了。

乃琳轻轻地把她唤过去,帮她擦干了头发然后拿出了一条抹额,紫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荷花。她额头上的伤口被布料覆盖,再看不见。

乃琳摸了摸她的头。

“不擦干头发可是要得风寒的。”

0007

水蓝色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王贝拉看不懂那里面的复杂情绪,但那种厚重的情绪把她包裹住。像是被水淹没,又煮沸,烫,灼热的,快要把她烫伤。

她把头低下,避开了那道视线。

“主人,我该怎样侍奉您?”

眼前的人唤醒了她,她便是从属于她的傀儡。虽然她理解不了乃琳的情感,但满足主人的需求是傀儡的本能。

这双眼睛里不应该有悲伤。

她想尽她所能,让她快乐。

乃琳只是苦笑下,眼里难受的情绪更深。

“你是自由的。”

她用手梳顺贝拉被抹额弄乱的发丝。

“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她喃喃道。

0008

但。

王贝拉应该是怎样的呢?

失去记忆的人不知道要怎么做。

0009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夜里觅食的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客栈的房里,灯火被宣纸拢住,挂起来,风一吹就晃两下。窗外的月光把窗框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

乃琳起身把灯光吹灭,房间陷入黑暗。

她爬上床榻,两具身躯贴在一起,一具冰冷,一具温热,一具僵硬,一具柔软,紧紧贴在一起。

贝拉往里撤了撤,怕冻到身边的人。

但她往里,乃琳便贴上来,又往里,又贴,客栈的床本就不大,不两下,贝拉的背就贴上了墙。

乃琳一扯,又把她拉回中间。

她叹了口气。

“真的全都不记得了吗?”

“嗯。”

小小声地回复,怕惹得身边人的厌弃。

0010

乃琳坐直了身子,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0011

那是一座山。

一座荒山,山顶有一个小湖,湖里什么都没有,孤零零地一潭死水。

山上住着一群山匪,匪的爹没挨过上一个冬天,匪变成了新的头。

他们已经很久没开张了。

0012

马蹄声阵阵,卷起走石飞沙。

知府坐在马车上,高兴的不得了。从老家回任处。前几日家中老母做寿,收了不少贺礼。马车空着回家,现在载得满满,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他目光一转。

这马车里还绑着一个女孩。

那是他买来的,准备带回家做第八房小妾。

会读书写字的女人定会和家里那群只懂胭脂水粉的蠢女人不同吧,又是别样的滋味。何况那张脸,姿色上乘,不亏不亏。

想到那家人收钱时候连连拱手陪笑的谄媚样子。

知府笑开了花。

无依无靠之人,无处可逃。

马车突然像硌到石子一样,猛地颠了一颠,他脸上的肥肉颤了一颤。

“要死啊!”

他大声呵斥。

搅了他的大好兴致。不长眼的车夫,老爷的身子是多么金贵,怎么能受颠簸。

他拉开帘子就想破口大骂。

却发现,车夫早换了个人。

0013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0014

阳光那么亮,打在知府脸上,让他睁不开眼,没挣扎两下就被人擒住了,缚住了手脚。

车夫早早就被掉了包。

本来要走的坦途也变成了山路。

他们被掳上了山。

0015

女孩被一阵笑声吵醒,睁眼,没见到包着锦布的马车和那个满脸横肉的老男人。只是一片青翠,几间竹屋。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透出几分天光,柔柔地打在身上。

她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颗大树上,山匪们在分劫到的东西。绳扣松松地束着手腕,一缩,就脱出来了。

大概也没想下狠手。

“诶。”

女孩冲着眼前的人群喊了一声。

一个人回头向她走来,是刚才那个假装车夫的人。手里还把玩着抢来的玉把件,一朵莲花,温润的,白色里带着点透明的,一看就是个值钱物件。在那人手里却像块普通石头,被高高抛起,又接住。

那人给女孩松了绑。

摘了蒙面,脸露出来。

那帮山匪的头头竟是个女子。

长得极秀气,不像是这北方人,没有一点匪气。脸圆圆的,白净,故作凶态地拧起两道眉毛,粗声粗气地对她说。

“快叫你爹娘交赎金来,我们可不是吃素的。”

她靠近来女孩才发现,那人右眼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眼睛一眨一眨,痣也跟着动。

女孩想起家中如同豺狼的父兄,想到他们为了几两银子就把自己卖给比父亲还老的知府。平时倒是满嘴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竟然对着那个知府那样讨好,邻居家的大黄都自愧不如。

想起那群人,她只觉得反胃。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烫的心疼。女孩只是盯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匪倒是乱了阵脚,一溜烟跑没了影。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棵树下。

山里的风大,吹进来被峡谷拢在一起,竹屋里燃起炊烟,饭香飘出来。天色变暗,好冷,最后一分日光被黑暗吞噬。风剌着脸,刺痛,但是她也没动。

她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被出现在眼前,清澈的酱油汤色,白白的细面上零星撒着几粒葱花。

“吃不完的,怕你饿死我没处要赎金。”

匪把面强塞到她手里,白瓷的碗上横放着一双筷子。

“快吃!”

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拧起个眉头叫女孩快吃,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那人又跑回那竹楼里。

面的卖相其实看起来不算太好,很素。热气透过碗壁传到手上,小口小口吃着,有点淡,但好歹是热的,呼噜呼噜滑进胃里。

一件厚衣服被盖在身上。

那匪抿着个嘴看着她,纠结了好一会,冲着女孩伸出了手。

“一晚上在外面绝对冻死你。要不要进来,我告诉你,我们这可是匪窝,进来了不一定出得去。”

游移的眼神暴露了那人的担忧,大概是害怕被拒绝吧,才表现得这么凶巴巴。

她吃完了最后一题口面,那人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那,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女孩站起来,直直地走过去,握上了那只手。

带着点武人的糙,手上的茧擦过皮肤,但是那双手很热,很热。

匪被女孩的手冻了个激灵,但是也没甩开。

0016

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着。

不似想象的脏乱,干干净净的房间,就是有点空。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一张床,此外什么都没有。

匪让女孩休息一会,叫人去取热水来。

女孩跟她讲了知府的事情。

匪气得脸红,翻了个白眼,骂了几句不入耳的粗话,但又迅速闭上了嘴。瞥了两眼女孩,像是怕把她吓到。

热水到了。

匪把一套衣服递给女孩,和她身上穿得那套很像。

“去洗洗,沾了一身泥,脏死了。”

她接过衣服,小声道谢。

那人只是摆摆手就往外走,却在即将推开门的时候出了声,像是并不在意,又带着点迟疑的。

“留下也行,多你一张嘴也饿不死我们。”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

在热水里舒展身体,寒冷被驱散。

好温暖。

0017

从那天开始,这山上便多了一人。

日子一天天的过,女孩在这山里呆得久了,也对这群匪了解得多了些。

原来匪也曾不是匪。

匪的爹是个武人,在北边的一座城里开了一家武馆,然后就是娶妻成家。妻会诗书,武人不识几个大字,大事小事唯夫人马首是瞻。赚的钱不多,还总是拿钱接济穷人,日子紧巴巴的过。略清贫,到也快乐。

后来女儿出生了,女儿刚满月,武人就东奔西跑地给女儿筹备百日宴。

不久,京城来了个大官,说是巡抚,那人看上了武人的妻,大手一指,轿子便停在了他家门口。功名利禄,武人都没要,他就想要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于是闭门谢客,把大官拒之门外。

那大人却带了几个兵来,把夫人强抢了去,把武人押进了大牢。

徒弟们都是老实人,到处奔走找人,一吊一吊的钱送出去,好不容易把师傅救了出来。

一行人杀去大官府中,却发现,夫人不堪折辱。

自尽了。

被大官随意叫人找了个南边的荒山埋了。

武人带着徒弟杀了大官,把那张饼脸从脖子上割下,挂在了城门口上。

然后一行人带着家眷上了那荒山。

落草为寇,只劫不义之财。

那一年,匪连百日都没过,夫人还没来的及起好她的大名。

小小的她就失了母亲。

0018

巧的。

匪姓王,和女孩一样。

那个晚上,女孩换上了匪给她的衣服,用棉巾吸着头发上的水。

“我叫王乃琳,你叫什么名字啊,既然以后我就要在这里留下来了,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她问那个一直守在门口的女孩,那影子被外面的篝火贴在门上,又放大,拉长,顺着门的缝隙钻进来。

影子颤了下,那人就一直守在门口,可能是因为里面的人看不见。

乃琳把门打开,那人走进来。

她说在门口守着是怕出事,没什么坏心思,又好像怕她不相信,有点低落地低下了头。

“我没有名字。”

她这样说。

上了山,她爹是老王,她便是小王,爹死后,就被叫做老大。

在这荒山,名字没有什么意义

大家都是阿大,老二,三儿,有名有姓的人没几个。

低着头的那人身后的空地上燃烧着一团篝火,明亮的火光,给她的发丝染上金色,那人的轮廓模糊又鲜明。

乃琳这才发现,站直了身子,那匪竟然比她矮了半头,脸圆圆的,眉头皱起,好像在苦恼着自己没有名字可以和她交换。

她很认真地对眼前的人说。

“我会帮你想一个名字的。”

过了好一会都没有得到回复。

“好。”

说完便转身走了,步子迈的很快,绕过那团篝火,那个身影渐渐隐入了夜色。

自此以后,乃琳便在匪的隔壁住下了。

0019

乃琳跟父兄读过书,是这座山上唯一的读书人。

她发现,这些山匪也不像山下传的那样穷凶极恶,无恶不作,也只是一个个热烈鲜明的人为了谋生计去劫道。

只劫不义之财,倒是不少人把自己作的恶推到他们身上。

这山上,种不了稻,长不出菜,没法种地卖钱。乃琳花了两三天走遍了这山,却发现这山并不荒,长着不少药草,要是带到山下能卖不少钱。

但是她也不敢确定,毕竟也只是在医书上看见过。

正巧匪帮采买。

“乃琳乃琳,你要买什么?我去告诉刘婶。”

匪急哄哄推开了她的门。

那天以后,她就被这群人当作自己人了,下山才买的东西也绝不短了她的。甚至因为她喜辣,有的时候还特意让人买回山下店里的火锅底料,两个人偷偷在屋里打火锅。但老是被发现,于是后面就变成匪帮的大家围着一口锅,吃得热火朝天。女孩动作不快,匪每每都把肉往她碗里抢堆得满满当当。

武人吃火锅都像是大家。

倒也有趣。

“医术?”

听到女孩的要求她也只是疑惑片刻,随后就加到了采买的单子里。

“你还会医啊,好厉害。”

她笑得眉眼弯弯,真的在为了她的多才所快乐。

真好。

0020

那一日下了大雨,狂风大作,吹灭了屋里的烛火,风咆哮着穿堂而过,拍打着门板,好响。

乃琳怕黑。

尤其怕打雷的夜。

她抱着枕头敲隔壁的门。

“啥啊?”、

那人身着一件单衣,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看见雨夜里抱着枕头的人,侧身迎她进来。

“怕打雷?好胆小啊乃琳!”

虽然话是这么说,那人却把靠墙的内侧让给了她。

0021

轰隆隆的雷鸣声,时不时有闪电划过,一片白光,又迅速黑下去。

悉悉索索地布料摩擦声。

“王贝拉,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为什么啊!”

“就是想到了啊!”

“好草率啊......”

王贝拉小小声发着牢骚。其实名字已经想好很久很久了,只不过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今天倒是趁着黑夜说出了口。

0022

从那天开始,先是枕头,后是衣服,再到杂物,一点点的,乃琳成了贝拉房间的第二个主人。

隔壁那间屋子变成了书房,一个在山匪窝子里的,书房。

0023

后来医书买到了。

那确实是药草,还是极值钱的,乃琳教山里的大家一起去采,去种,一片片荒草地变成了一个个方块的草药田。

背下山去卖,比有的时候劫道赚的都多,山里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乃琳也渐渐地把这群人当成家人,不再像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大家也都听她指挥,从来不止把她当做一个柔弱的小姑娘,而是慢慢的,越来越重要,从一个被掳来的女孩,到能和贝拉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是被信任着的啊。

对于贝拉,有的时候还会坏心思地逗她,让她生气,在被她揪住之前跑掉,让这个有点木讷的人变得满脸通红,像只兔子。

“哼!”

“哼!”

总是因为一些小事拌嘴,但是距离却越来越近。

山里的大家也是,到了晚上,大家围着篝火,乃琳跟他们讲,书里面看到的故事。一点包袱都没有,平时看着温温柔柔的人,讲起故事来,却这么有趣。

每每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篝火噼里啪啦地响,就像是好大好大的一个家。

贝拉一开始还装着不感兴趣,但是每次笑得最大声的也是她。

0024

因为卖草药赚的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去打劫了。

乃琳跟贝拉盘算着,在山下的小城里盘一间铺子,开一间镖局。反正这十里八荒只有他们一帮匪,他们不劫道,基本上就没什么危险了。

钱嘛,不赚白不赚。

两个人跑到城里去看铺子,有一间小楼,极好的,一楼做门脸,二楼还能用来住人。

“你不是一直想开书院吗?等我们开了镖局,你就在楼上教书,没人敢在我这闹事!”

贝拉看着她,说的坚定又认真。

乃琳一直是想做个教书先生,可是她是个女子,之前好心教隔壁家妹妹识字还被人骂了。

“好哦。”

梦想能被人记住,被人保护着,真好。

两个人一步一步地从一楼到二楼,规划着哪里放桌子,哪里放椅子,哪里能摆柜子,哪里用来吃饭,哪里用来谈事?

感觉镖局在眼前,就这样立起来了。

走在回山里的路上,两个人看到了一家卖花种的小摊,乃琳突然想到了山上的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提着一大兜子的种子,贝拉跟乃琳畅想着,等到了夏日,那盛开的一大片莲花,得是多么漂亮呀。

那荒山,估计不会再有一丝荒凉了。

热热闹闹的,就这样过下去吧。

0025

太守可咽不下这口气。

一个小妾无所谓,被绑到荒山上,还被劫了,那可是大事。

于是带着官兵,杀上了山。

多正义啊,剿匪的,正义之师。

0026

那一天,乃琳正好在城里,往那间铺子里安置家具,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她顺便在布坊裁了几尺薄些的衣料,给山里的大家。

王二喜欢黑色,小五喜欢蓝色,贝拉呢?

乃琳看到了一块红色的布料,光一照过去,颜色那么纯,那么亮,和那人一样,耀眼的。

安置好铺子里的东西,她带着买的东西上了山。

0027

入目的,确实遍地横尸。

总是在山口跟她大声打招呼的,会偷偷给他做点心的小李,给每间房添柴的小五,每天负责挑水的王二和三儿,还有,刘婶。那么鲜活的人们,就那样躺在地上。

红色,红色四处飞溅,把一切都染遍了。

腥气钻进鼻腔,山里的空气只剩下血的味道。

把东西扔在地上,乃琳疯了一样的,推开每扇门,去看,去找,就连树遮挡的地方,山的深处都找遍了。

没有一个活口。

贝拉呢?

连贝拉的尸体都没找到。

只是在在她房里,那张桌子上,找到了一个雕了一半的,丑丑的簪子。

乃琳总是对贝拉说,她太木讷,送礼物都只送那些吃的用的,没有意思。

但其实那也只是嘴硬而已啊。

乃琳拿起了那个簪子,看样子是拿小刀刻的,大概看出了是一朵莲花的样式,花骨朵半开不开的,做的人一定很认真,莲花瓣上的纹路,都细细的雕刻了出来。

0028

在深夜的篝火边,突然对上又迅速错开的眼神,在寒冬的夜晚,为她点起花火的人,会帮她抢火锅里的肉的人,在悲伤的时候,虽然不太会说贴心的话,但总会把肩膀靠过来的人。

那个有点笨拙的人。

那个把她从马车里救出来的人。

那个会被她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会在被她逗急眼的时候,气得直跺脚的人。

在她说好喜欢的时候,忍不住嘿嘿傻笑的人。

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是喜欢的吧。

可是,还没来得说出口啊。

0029

被大家护着从来不做粗活的女孩,用细嫩的手拎起了铲子,一铲,一铲,在这土地上挖起了坑。

一个,两个,三个。

为这些曾经热烈活过的人,修了一座座坟。

石碑上刻的名字,都曾经围着她,聚在那团篝火边,听他讲书里的故事。

可是这山上再也没有那样的欢笑了。

再也不会有了。

0029

到了六月的盛夏,池塘里的莲花都盛开了,白白的一大片,尽力伸展着身躯的,旺盛的生命力呀。

看到荷花都开了,最后留下来的人也走了。

山又荒了。

0030

从此以后,世间少了一个想做教书先生的女孩,多了一个,劫富济贫的侠客。

0031

翻过山川,跨过江河,只为了找到一个方法能够复活她的恋人。

倒是让她找到了。

那个傀儡师看着她,只是摇了摇头。

“执念太重,不好的。”

她一定要学,那人也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她。

那人在她学会后把唢呐传给了她。

“你不要后悔。”

“我不会的。”

那么坚定地给出了答案。

0032

于是她找回了当年的恋人,复活了她。

0033

看着坐在身边哭得泣不成声的人,王贝拉很难受,悄悄地把靠了过去,让那人可以靠在她的身上多一分依仗。

“你这么一说,我就都想起来了!好啦好啦,快点睡觉!”

她的手拍拍身边人的背,语气有点强硬地让那人快些睡觉。

0034

乃琳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0035

两个人回到了那座小城。

当时的镖局,已经被乃琳装修好了,两个人就在二楼住下,房子不大,可布置得很好,朝南的窗户,每天早上都会有阳光照进来。

还是那间卖花的小摊,已经不记得之前的老板是不是这个人了,两个人又是买了一大包花种,回到了山上,把花种洒下。

两个人往湖里扔着种子,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只有贝拉能扔得很远很远,两个人比着,谁能把种子扔到更远的地方,让更远的地方开出一朵花。

种子落在湖里,清脆的,划破水面又沉没的声音,噗通,噗通,一声又一声。

乃琳说,等莲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回到那座山上生活吧。贝拉问她,那私塾呢,私塾怎么办?

乃琳冲她笑笑,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做你一个人的先生,好不好?”

“好哦。”

贝拉不会拒绝乃琳,无论任何要求。

0036

乃琳总会买各种各样不同的抹额给贝拉戴在头上,为了遮挡那道显眼的伤口,又总是看着那布料皱眉。

看到就会想起那布料底下覆盖的伤口。

看到就会想起,恋人其实已经没有生命了。

贝拉倒总是笑眯眯的,会在乃琳说笑话的时候哈哈大笑,会在一起出门的时候,为乃琳撑起一把遮阳伞,会在乃琳吃太多甜食的时候,皱起眉头教训他,这样不好。也会在乃琳坏心思逗她的时候,脸红红地害羞。

还是那样,站在她身旁,守护着她。

“乃琳乃琳。”

她总是这样叫着她的名字。

在吃饭的时候,把肉夹到她的碗里,凶巴巴的让她好好吃饭。和曾经一样,她偷偷的把肉扒到碗的边缘,等着乃琳来偷,在她得手的时候,又皱起眉头佯装生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0037

看着眼前脸颊鼓鼓嚼着食物的恋人,像一只小仓鼠,和在山上的时候一样,这人吃饭总是吃的很慢,总是细细的咀嚼。

那人吃着盘子里的番茄炒鸡蛋,让乃琳也快些吃。

多么像一个真人。

可是,贝拉从来不吃鸡蛋,可是,这道菜里乃琳放了整整半包盐。

乃琳会看着那张笑脸,把这两年天南海北收集到的笑话跟她讲,她会在出门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躲在她所提供的阴凉下。她会在吃甜食被发现的时候往那人嘴里塞一块,也会故意的想要坏心思的看她脸红。

就好像当年一样。

可是那双手,在握上去的时候却那样那样的冷。

在她悲伤的时候,那个人也会轻轻地朝她侧过身子。

可是那双眼睛,里面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情感,像是一潭死水一样,茫然占了大多数。

乃琳是多么的敏感呀,对于爱,对于恋人的一举一动。

她其实一直知道眼前的人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为了她高兴,一直在作状罢了。

她只是靠着执念,生生的把恋人留在了这一边。

但是却连自己都骗不过。

真的能弥补缺憾吗?

如果说,知府带人屠了匪窝的那天,是一剑穿心的痛,那么现在,每天每天这样过下去,就是在旧有的伤口上,用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割着。

看到那个人一眼,就像盐水泼在了伤口上。

痛。

但是又舍不得。

舍不得很久很久没有见的恋人,在自己的眼前,虽然是表演,但是好歹还能跟自己互动。

好歹说出的话都能有回应。

好歹能摸到吧。

就算这一切不是出于爱,而是服从。

0038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0039

“你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乃琳问身边人。

“我爱你。”

她回答的很快,几乎像没有思考一样的脱口而出。

爱吗?

可是,王贝拉从来不会把爱直白的宣之于口,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她的一举一动,会告诉你,她对你的爱。

“成亲吧。”

“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很突然,但贝拉还是答应了她主人的要求。

0040

于是两个人回到了那座荒山。

很巧很巧,又是一个夏日,以前的田地都没了,竹楼也破败了,但是那莲花白白的一大片,就像那年她们离开的那个夏季。

两个人在湖边,穿着一身红衣,拜了天地。

被当年的那些家人见证着,两个人成了亲。

0041

喝完了,带上山的那壶酒。

乃琳拿出了那把锁呐,向着自己的傀儡发出了最后一道指令。

“杀了我。”

傀儡必须要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

这是没办法的,这是本能啊。

0042

宽广的湖面,两朵红色并蒂莲,就那样盛开,好像永远都不会枯败似的灿烂。

0043

风刮过来,被山拢在一起,呼呼地响,和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

在那个灿烂的夏季。

双双殉情。

0044

很多很多年以后,竹楼也崩塌了,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尘土,那湖,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潭死水。

这是一座荒山。

只有那潭水知道,这里曾经盛开过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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